第一次見到蓋芳,還是在我剛開始上學(xué)的時候。那時的陜北農(nóng)村消息閉塞,一個村子十幾戶人家,不過百人,彼此頗為熟悉,千篇一律的日子實在有些煩躁了。除了偶爾行走的貨郎,村子里來個陌生人,大家就會跑去看看,圖個新鮮。
蓋芳來到消息,當(dāng)天下午在不大的村子里就傳開了,我是被母親牽著手去的,穿過一條小巷子就到了她家。我記得蓋芳當(dāng)時坐在門口的方凳子上,一身嶄新的黑色“條絨褲”,暗灰色格子上衣很是合身,看上去很 “時尚”。兩個梳的整齊羊角辮顯得有些稚嫩,臉很白皙,纖瘦的她與村里其他年紀(jì)相仿的姑娘們相比,她倒像是城里生活的大小姐,見村里的人都跑來看她,顯得有些舉手無措,不停地用細白的雙手挫著她的褲子。旁邊坐著另外兩個人,村里人都不認(rèn)識,據(jù)說是蓋芳的娘家人,這次就是送蓋芳與村里延老二的傻兒子成親的。
村里人見這么漂亮的姑娘,愿意嫁給延老二那個傻兒子,都說是延老二家的祖墳冒了青煙,有人羨慕的不行。這羨慕聲也只是維持了一天,第二天傳來消息,說蓋芳是個傻子,做飯和洗衣服都不會,嘴里不停地“念咒語”,“嘰里呱啦”一通話,難住了村子上下百十口人,那時村子里沒幾個人出過遠門,只識得十里八鄉(xiāng)的方言,蓋芳說得是哪里話,到現(xiàn)在我確實記不清了,絕不是陜北一代的方言。
那些年在農(nóng)村人眼里,不會做飯、洗衣服、納鞋底、下地干活,確實與傻子沒什么區(qū)別。蓋芳的婆婆可是遠近聞名的惡毒之人,平日里沒人敢惹,因為蓋芳的語言行為異于常人,又不會做飯洗衣服,她婆婆就認(rèn)為她是個傻子。不到半個月時間,婆婆就開始對蓋芳惡語相向,身邊又沒個人護著,敢頂嘴就是拳打腳踢,還教自己的兒子一塊打,公公見了也只是躲得遠遠的,生怕自己的婆娘順帶著把自己一起“收拾了”。剛開始鄰居還會拉架勸說,日子久了,對于蓋芳被婆婆打,村里人司空見慣了,也沒有人心疼她了,只是茶余飯后多了一項談資。
有時候我放學(xué)回家,看到蓋芳鼻青臉腫的,就知道她又挨了打,她眼中沒有一絲光澤,穿著她剛來時的那身衣服,已經(jīng)破爛的不成樣子了。她的婆婆認(rèn)為吃飯穿衣的前提是必須要干活兒的,不然就餓著,自然不會因為她露了肉,或者寒冷給她買件衣服。
兩三個月光景,她從家中被攆出來,住在遺棄了不知多少年的廢磚窯里。不到兩年的時間,蓋芳就是皮包骨頭了,頭發(fā)銹的像毛氈,一眼看上去就能看到她頭上的虱子,一個接一個像在趕廟會。身上早就沒了衣服,身上裹著驢馱水時用的毯子,也只是用來取暖的,裸漏著下體,完全沒有了羞恥之心。磚窯口前掏糞一樣的破碗里,盛著不知從誰家偷來的豬食,下雪天里會凍的梆硬。村里有人實在看不下去了,會偷偷地給扔兩個饅頭,也只限于偷偷地扔,明目張膽的給,被她婆婆知道后少不了一頓咒罵。在她婆婆眼里,她活著不如一條狗,狗給扔塊饅頭還會搖尾巴,還能幫著看家護院。母親偷偷地給蓋芳的磚窯洞口放了兩次烙餅,像做賊一樣,畢竟她的婆婆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。
我百思不得其解,為什么當(dāng)初看著很是漂亮的蓋芳,幾年內(nèi)會變成這個樣子?村里人有人說她原本就是個傻子,剛來的時候,娘家人給打扮的漂漂亮亮的,娘家人回去后,蓋芳就“原形畢露”了,惹的自家婆婆生氣。也有人說當(dāng)初送蓋芳的根本就不是娘家人,是人販子,把蓋芳賣給延老二家的,只是她說的話別人聽不懂,又不會干活兒。而母親說蓋芳想跑,是被丈夫和婆婆逮住打傻的,她家的秤錘沒少在她頭上掄,母親說即便是牲口,也經(jīng)不住鐵疙瘩在頭上砸。
從蓋芳住進磚窯,村子里就多了個小偷,不過這個小偷也僅限于偷吃東西。有一次母親從地里回來,看到廚房的窗子是開的,以為遭了賊,急忙打開門,看到蓋芳卷縮在廚房的角落里,桌子上還放著她未吃完早上剩下的菜,鍋里的包谷飯和烙餅也被吃了許多,這些母親是打算與父親中午的午飯。母親見狀,心生憐憫,用袋子把烙餅和包谷飯裝了些給她,又叫來她的婆婆把她領(lǐng)了回去。聽說回去的蓋芳又是被婆婆一陣毒打,她婆婆還舀來一碗米向母親賠罪。后來母親常不斷自責(zé),要是當(dāng)初自己偷偷把蓋芳送回磚窯,或許她就能少挨一頓打了。
再強壯的身體也經(jīng)不住無情的摧殘,何況是看上去嬌滴滴的蓋芳。前前后后也就五年的時間,那年冬天早晨,母親從外面走進來,說蓋芳死了,也不知是幾天前的事了,發(fā)現(xiàn)的時候已經(jīng)是一根硬棍。蓋芳的死沒有引起多大的波瀾,沒有葬禮,沒有棺材,沒有娘家人,更沒有人披麻戴孝,她婆婆在炕上抽了一塊兒破席子,就那樣蓬頭垢面地卷在席子里,在后山的果樹地里挖了個坑,草草掩埋了,與別人家死了條狗,死了一只雞,沒什么兩樣。
我以為死對她來說是個解脫,而我把她最后的結(jié)局想得有些美好了。母親說蓋芳在果樹地埋了十年,又被婆婆賣給了隔壁村一個去世的光棍兒做“冥婚”,母親說或許這才是她最好的“歸宿”。
母親常拿蓋芳的事做比喻,教導(dǎo)我們無論將來干什么,都要心存善念,常懷仁慈,即便是小貓小狗,也有它的世界,有它生存的權(quán)利,我們沒有權(quán)利剝奪它們的生命。世界再怎么繁華,都需要善良,都需要我們用心去面對,更不要漠視任何一個生命,不論在哪里,在干什么,永遠不要把善良遺忘。(煉鋼廠 薛生旭)